调查动机
近日，浙江杭州一知名吃播博主在下播后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“抢救”——其因暴饮暴食后试图用牙刷催吐，结果牙刷不慎滑入咽喉，直达胃部。所幸经医院急诊胃镜手术，异物被成功取出。
据了解，该博主以“大胃王”挑战闻名，每次直播超量进食后，为缓解饱胀感及维持身材，经常用牙刷刺激喉咙催吐。
此事被曝光后再次引发公众对“大胃王”吃播的关注。
反食品浪费法明确规定，“禁止制作、发布、传播宣扬量大多吃、暴饮暴食等浪费食品的节目或者音视频信息”。中共中央办公厅、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《粮食节约和反食品浪费行动方案》中明确提出，“严禁制作、发布、传播宣扬暴饮暴食等浪费食物行为的节目或音视频信息”。
禁令之下，为何“大胃王”吃播屡禁不止？记者对此展开调查采访。
深夜12点，“爱美食”准时开启了直播。三四斤芒果、五六个黄桃、十几个溏心皮蛋……伴随着介绍，主播将带货的商品一一送入腹中。带货之余，她还不停吃着其他东西。“给大家表演个三文鱼消失术……”话音刚落，几条厚切三文鱼、大虾、皮皮虾等就进入其腹中。
以上是开播15分钟内她吃掉的东西。
《法治日报》记者粗略统计发现，在两个小时左右的直播时间里，该博主吃了20多种食物：四五斤芒果、四五斤荔枝、四五斤小龙虾、四五斤松花蛋、五斤哈密瓜以及无骨鸡爪、百香果、螺蛳粉……其一场直播吃的东西毛重估计有四五十斤。据记者观察，她已经连续这样直播6天了，为避免观众质疑这是录播，她还在身后放着写有当天日期的牌子。
据了解，自2020年起，中央和地方多次开展专项行动整治“大胃王”吃播乱象，中央网信办曾处置超1.36万个违规账号，反食品浪费法和《反食品浪费工作方案》等也明令禁止宣扬暴饮暴食的内容。然而记者近日调查发现，“大胃王”吃播在一些短视频平台上仍大行其道。
用“吃”引流直播带货
主播“爱”拥有上百万粉丝，每周都会更新一两个吃播视频，有在家里吃饭的，也有去饭店以和老板谈自助形式吃放纵餐的。其吃播视频开头都是大口吃着各种食物的片段。
在其发布的一则去小龙虾店的视频中，视频开头就是桌子上摆放着满满一堆食物，店员用夸张的语气表示“你一个人肯定吃不完”。随后，正片开始，主播开始点餐，一口气点了一大堆食物，过程中店员不停确认“你真的能吃完那么多东西吗”，主播称没问题。
首先端上来的是一盘20多个的小龙虾锅贴，主播先是一口一个，随后将好几个锅贴用筷子串起来，一个还没咽下去另一个又迅速推入口中，嘴里塞得满满当当。接着又上了一盘羊棒骨，主播两口一个，很快消灭掉四五块。这时又有几名店员端来11盆各种口味的小龙虾。刚开始主播还一边剥着虾一边介绍着口味，镜头一转，所有的小龙虾虾肉都被剥了出来，还多了好几碗小龙虾盖饭、一大盆小龙虾拌面……11盆小龙虾吃完后，主播仍意犹未尽，招呼服务员要继续加龙虾。
从视频展示的内容来看，主播还吃了不少生蚝、扇贝、手工面等食物以及椰奶、矿泉水等饮品。这餐结束后，主播站起身来展示，他的肚子已经被撑得比怀孕四五个月的孕妇肚子还要大。
记者接连几天观察其账号发现，“爱”会不定时开直播进食，短短一两个小时的直播里吃掉数倍于常人进食量的食物是常态。之后，直播内容往往会被剪辑成短视频发布，有不少点赞量和评论量都破万。
类似这样以“大胃王”暴饮暴食为卖点的主播还有很多。
在一些短视频中，主播面前摆满了大量食物，堆积如山的摆盘几乎要冲出画面。比如“同学”的视频中，主播端着一盆满满当当的麻辣烫坐在桌子前，桌上的烧烤架上摆满了烤肠、烤鸡翅、虎皮鸡蛋等。主播全程不说话，底部用字幕写着食物和口感，随后将这些食物全部吃完。
当夜幕降临，许多“大胃王”主播就摇身一变成了带货主播。比如“回”直播时，会一直吃一两个小时其带货的火鸡面；也有不少主播除了吃之外，还用颇具煽动性的语言与观众互动，吸引着大量网友观看和评论。
暴食催吐有害健康
吃播“邓”为了证明自己是真吃，发布的很多视频中都会带着体重秤去饭店，吃饭前后当场测量体重。在其6月15日发布的视频中，吃之前他的体重是138.9斤，吃完后他的体重是154.6斤，以此说明他一顿饭至少吃了15.7斤食物。
记者调查发现，像这样一次性吃下十几斤甚至更多食物，在“大胃王”吃播的视频中很常见。
一个正常人，一顿饭是否能吃下十几斤甚至几十斤重的食物？又会对身体产生怎样的影响？
“正常成年人胃的容量为1升到2升，虽然人体的胃具有一定的容量和弹性，但是过量饮食后即使极度扩张，也很难容纳如此大量的食物。极个别人可能胃排空快，但是短时间内几乎很少有人能一次吃下十几斤甚至几十斤的食物。若真吃下去，可能会导致胃过度扩张，引发急性胰腺炎、胃破裂穿孔，还可能造成肠梗阻、血糖和血脂急剧升高等问题，长时间这样还会增加消化系统疾病及心脑血管疾病发作的风险。”南昌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消化科副主任医师钟嘉玮告诉记者，一般人若不通过催吐、假吃等方式，是不可能隔几天就一顿进食十几斤食物的，更不可能出现长期暴饮暴食体重不增反减的情况。
记者注意到，对于夸张到不符合常理的“大胃王”吃播，网上有不少质疑的声音。实际上，已有吃播播主还因催吐或假吃被“抓现形”。
比如B站一位UP主“孙狗子”误将未经剪辑的视频上传。视频中的他把满口食物吐到一边，被用户发现后，这名UP主注销了自己的账号。还有些主播被网友截图，直播时肚子已经吃得如同孕妇般隆起，但出去后没过几分钟再回来腹部就变得平坦，被质疑是“去催吐了”。
钟嘉玮提醒，长期催吐可能出现牙齿腐蚀、牙龈萎缩；会损伤食管和咽喉，导致食管炎、咽喉炎；严重时会引起贲门撕裂导致消化道大出血，危及生命；还会影响胃肠道功能，导致消化性溃疡等。“即使后续停止催吐，也有可能会留下一些后遗症，比如长期催吐引起贲门松弛，导致顽固性的反流性食管炎，食管胃黏膜变薄，更容易反复出现消化性溃疡、消化不良等。”
规避监管错误引导
记者咨询多家短视频平台工作人员并查阅相关规定了解到，平台对吃播有一定限制，比如严禁直播过程和视频内容中任何主播暴饮暴食、铺张浪费、吃明显过多的食物、吃播的引流行为，如桌子上摆出超出合理数量的食物等。
记者注意到，有些吃播为了逃避视频审核，会刻意在身旁加上文字提示“合理饮食杜绝浪费，视频中的食物不是一个人吃完”“作者声明：虚构演绎，仅供娱乐”等淡化自己的“大胃王”人设，但视频中基本只有主播一人出镜，视频全程仍是主播一人吃完一大桌食物。
在瀛和律师事务所律师施志广看来，“大胃王”吃播的行为本质是在公开场合大量浪费食物，违背反食品浪费法中“禁止制作、发布、传播宣扬量大多吃、暴饮暴食等浪费食品的节目或者音视频信息”的规定，并且此类视频与我国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严重背道而驰，有悖公众道德与社会价值观。
施志广介绍，“大胃王”吃播若通过剪辑、催吐等制造“吃超多”“真实食用”的假象，再将食物与商品进行营销捆绑，即属于虚假不实的广告宣传，违反广告法。若行为情节严重，还可能构成虚假广告罪，应承担刑事责任。消费者可依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要求赔偿。平台作为内容传播媒介，应承担连带审核义务，对未履责者应给予平台账号封禁、整改等处罚。
“值得注意的是，‘大胃王’吃播类内容通过‘量大即吸睛’‘以浪费为娱乐’的逻辑，向青少年传递‘吸睛不顾后果’的错误价值观。容易导致饮食攀比、模仿风险。”施志广说。
“对于‘大胃王’吃播，一些直播平台存在监管盲区。平台监管依赖关键词过滤和人工抽查，但有的直播是夜间进行、内容量大，且发布的短视频会通过文字标识逃避系统检测，如标识‘非一人食’‘杜绝食品浪费’等。”施志广还提到，主播多以“吃播+带货”的形式出现，平台很难判断是否为纯吃播或带货行为。这种打“擦边球”的行为也加大了监管难度。
这种“恶性流量”要不得
为了做好“大胃王”吃播报道，连续两个星期，我白天等着“大胃王”主播发吃播视频，晚上11点后等着“大胃王”主播开播，尽管看了上百个美食视频和十几场边吃边讲解的带货直播，我的内心却没有一点对于食物的渴望。我很清楚地知道，美食对于他们来说不再是享受，而是赚取流量的工具——吃得越多，流量越大。
有的主播吃东西全程基本无咀嚼，比如5斤牛肉涮熟后硬生生吞进喉咙，并喝下三四斤水，因为这样更容易催吐。他们眼中没有一丝对美食的享受，只剩下说出“我吃了斤”后能带来多少惊叹和流量的期待。
采访中，一名深谙吃播“流量密码”的业内人士说：“‘大胃王’吃播能够通过强烈的视觉冲击，快速聚集流量，带货植入效果明显，短期可实现打赏、广告、商品导购等收益，是一条能够快速引流并变现的赛道。”
“大胃王”吃播确实带来了流量：“爱美食”每次开启直播，在线观众人数都会迅速突破2万人；“邓”的多期视频点赞量在20万以上，评论在1万以上；每当“大胃王”主播在直播中不断吃进各种带货商品时，其销量总是很好。
也正因此，一些人在健康和流量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。然而，流量真的足以弥补暴饮暴食导致的健康损害吗？
近年来，关于“大胃王”吃播博主的健康悲剧不断上演。2021年3月，网红“泡泡龙”离世，年仅29岁，有网民称其长期过度饮食，体重已达320斤。2022年，网红“闻味哥”去世。据了解，其身患高尿酸血症、痛风、尿毒症等多种疾病，但仍选择疯狂进食，且以肉类为主。2024年，24岁的女网红“潘晓婷”在吃播直播时猝死，据报道，其刚结束胃出血的治疗，出院第二天还在不停地吃。
有些主播做吃播时间长了以后，年纪轻轻就患上了脂肪肝、高血压、高血糖等慢性疾病；还有的主播为了保持“大胃王”人设，采取催吐等极端手段，导致身体机能严重受损。
暴饮暴食等行为不仅对主播自身造成了难以挽回的伤害，也给社会带来了不良影响。一方面，这类内容消解勤俭美德，助长资源浪费风，尤其是对缺乏辨别能力的青少年，容易让他们形成不健康的饮食认知。比如在日本，有中学生模仿“大胃王”哽噎致死。另一方面，过度追求流量的“大胃王”吃播模式，破坏了网络生态环境，挤占了正常美食视频的空间，使网络内容趋于低俗化、畸形化。这种“恶性流量”必须加以遏制。应当通过严格监管让内容创作回归本质，从而传递饮食文化、倡导适度享受，让大众真正“食之有味”。
舌尖上的流量狂欢亟须全社会依法共治
席月民
在移动互联网时代，形形色色的网络直播已经深深融入我们日常生活和娱乐消费中，令人欲罢不能。针对“大胃王”吃播行为的批评声音近年来引起了主流媒体的广泛关注。对舌尖上的流量狂欢亟须从社会治理层面展开理性反思，“大胃王”吃播行为需要全社会依法共治。
在众多的直播行业类型中，吃播之所以具有独特魅力，原因在于其中隐藏着“饮食男女”的欲望密码。观看吃播过程，不但可以解馋解压，而且可以从中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美食信息，解决“今天吃什么”这个消费者选择难题。从法律上看，自然人享有生命权、身体权和健康权。正因为如此，每天吃什么、吃多少、怎么吃完全是我们每个人的自由。但需要明确的是，对吃播行业而言，法律上的这种自由并不是一种完全绝对的自由。
我国宪法第十四条规定，国家厉行节约，反对浪费。我国民法典第八条明确规定，民事主体从事民事活动，不得违反法律，不得违背公序良俗。
“大胃王”吃播之所以被诟病，原因在于其吃播行为不具有客观真实性，各种假吃、催吐乃至猎奇式的暴饮暴食，不仅伤害了当事人自己的身体，也伤害了社会公众朴素的饮食心理、饮食习惯以及勤俭节约的良好社会风尚。
吃播行业在传播良好饮食文化、进行消费者教育方面应发挥重要作用，着力培养全社会生态文明意识，拒绝食品浪费。长期以来，国家一直积极倡导文明、健康、节约资源、保护环境的消费方式，提倡简约适度、绿色低碳的生活方式。2021年颁布实施的反食品浪费法是该领域专门立法的一例典型，在防止食品浪费、保障国家粮食安全、弘扬中华民族传统美德、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、节约资源、保护环境、促进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。该法第三条强调，国家坚持多措并举、精准施策、科学管理、社会共治的原则，采取技术上可行、经济上合理的措施防止和减少食品浪费。
当前，依法共治应当成为对吃播行业实施有效治理的重要原则。这里的“依法”，并不局限于前述宪法、民法典和反食品浪费法，实践中，还应包括广告法、反不正当竞争法、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等其他法律。这里的“共治”，重点突出的是治理主体的多元性，从吃播博主到短视频平台，从监管部门到社会公众，从新闻媒体到餐饮企业、工厂、学校等也都应包含在内。
整体而言，“大胃王”吃播的不良信息传播迅速，社会危害巨大。依法共治“大胃王”吃播行为，需要重点做好以下三方面工作：
一是加强对吃播博主及其背后MCN机构的职业培训。无论是短视频平台、MCN机构、餐饮行业协会的日常管理，还是市场监管部门的监管执法，都需要把有针对性地职业培训作为自身工作重点之一，严格制定和执行年度培训计划及其实施方案。在培训中，要把珍惜粮食、反对浪费真正纳入培训内容，不断增强从业人员反食品浪费意识，坚持正面引导与反面划线相结合，既要引导其养成文明、健康、合理饮食的吃播习惯，爱惜身体，注重科学营养配餐和饮食结构平衡，又应要求其及时主动对消费者进行拒绝食品浪费的提示提醒，守法合规，不能诱导、误导消费者暴饮暴食，从而积极营造浪费可耻、节约光荣的氛围。
二是强化市场监管部门的严格公正执法。在对吃播行业进行反食品浪费执法过程中，需要充分利用技术手段做好在线取证和数字化监管，正确区分与认定其中所涉及的违法广告以及虚假宣传等行为，对“大胃王”主播欺骗、误导消费者的违法行为严加查处，绝不姑息迁就。尤其对那些故弄玄虚、哗众取宠、弄虚作假、先吃后吐、边吃边吐等造成明显食品浪费的吃播行为，依照我国反食品浪费法以及广告法、反不正当竞争法等法律规定进行处罚，严格追究吃播平台及其从业者的法律责任，依法维护市场公平竞争秩序，不断巩固和提升消费者教育效果，谨防不同吃播平台出现花样翻新的假吃、催吐、猎奇式暴饮暴食等不良行为。
三是织密反食品浪费社会监督网。反食品浪费是全体社会成员的一项共同义务。因此，新闻媒体、餐饮企业、工厂、学校等各类企事业单位和社会组织都需要积极行动起来，旗帜鲜明地反对食品浪费行为，做好反食品浪费公益宣传，深入开展粮食节约行动。在各地美食节、美食街以及美食直播活动中共同织密社会监督网络，遏制餐盘里的肆意浪费。在构建社会监督体系方面，把反食品浪费法第二十七条规定的举报制度落到实处至关重要。任何单位和个人一旦发现吃播行业存在食品浪费行为，有权向国家有关部门和机关进行举报，接到举报的部门和机关应当及时依法处理。在这一方面，相关部门应积极鼓励和保护实名举报，确保举报热线等举报渠道畅通，不断完善相应的奖惩机制。
（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研究员 本报记者 张守坤 整理）
还没有评论，来说两句吧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