珍古道尔博士(Dr. Jane Goodall,1934-2025),著名的灵长类动物学家、动物行为学家与环境保护主义者,于2025年10月1日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去世,享年91岁。去世时,她仍在美国进行巡回演讲,继续其长期致力于环境教育与公共倡导的使命。古道尔博士1934年生于英国伦敦,自1960年起在坦桑尼亚贡贝溪国家公园展开对野生黑猩猩的长期田野研究,其发现黑猩猩会制造并使用工具,打破了当时人类独有的定义,深刻改变了灵长类动物学与动物行为学的研究范式。1977年,她创立“珍古道尔研究所”,1991年发起面向青少年的“根与芽”计划,将科学研究与环境教育、青年赋权相结合,留下了横跨科研与社会行动的深远遗产。

珍古道尔于1965年12月22日现身贡贝溪国家公园(坦桑尼亚),参与CBS电视台特别节目《古道尔小姐与黑猩猩世界》的录制,该节目于当日首播。
我第一次见到珍古道尔的时候11岁,也可能十岁,那时候她要来成都市龙江路小学给我们开展儿童动物教育活动。那时候我非常兴奋地告诉家里人,明天珍古道尔要来我们学校啦!家里人问我她是谁,其实我当时也不知道她是谁,只知道是个非常厉害的外国人,那时候没怎么见过外国人,也不知道什么是学者。学校选拔了好几个英语好的同学去接待她,我英语不太好,没有入选。我坐在了当时那个汇报大厅里,第一次知道了动物学家这个词,而她那时已年老,慈祥的看着台下一片叽叽喳喳。后来我逐渐知道了这是多么伟大的人,虽然我自己并没有走上动物研究的道路,但是我总听见她活跃在不同的青少年平台里,前半生献给了森林,后半生又献给了社会的花园。所以当我看见她去世的消息时,突然从童年的缝隙里吹过来一阵和煦的风。我们当时是小学生,所以她自称古道尔奶奶。我是曾经被她温柔教导过的年轻人,教导的不仅是对动物研究的热情,而是对整个地球的温柔相待。
一、在森林中重新认识“人”
1960年,一位二十六岁的年轻英国女性,在母亲的陪伴下,抵达了东非坦噶尼喀(今坦桑尼亚)的贡贝溪国家公园。她没有学术头衔,也没有正规科研训练,唯一的行囊,是一颗对自然毫不妥协的热爱之心。这就是珍古道尔的科学之旅的起点。她是以非正统的方式进入这个领域的。她给观察到的黑猩猩取名字,而不是编号;她记录它们的情绪、亲密、冲突,甚至哀悼与悲伤,这些当时在学术界被认为是“主观”甚至“浪漫”的行为。在那个科学讲求客观、抽象与距离的年代里,古道尔选择贴近、注视与共情。这并非出于方法论的无知,而是一种有意识的伦理选择,她相信,理解非人动物,不应该以“人类的冷漠”作为前提。这一贴近,带来了颠覆性的发现。1960年10月的一天,她目睹了一只名叫“大卫灰须”的雄性黑猩猩,用树枝剥去树皮,伸入蚁穴捕鱼取食。这一行为震惊了当时的西方科学界,因为在那之前,“制造并使用工具”一直被视为人类与其他动物之间最根本的界限之一。她在报告中写道:“如果人类是因制造工具而成为人的,那我们现在必须重新定义‘人’。”

珍古道尔在中国科技馆参加根与芽30周年庆典。图片由根与芽北京提供
她曾在北京的演讲中说:“我看见中国的年轻人眼睛里有光,那是改变世界的光。”这些年,已有数百个“根与芽”团队在中国成立,从保护城市候鸟、改善校园食堂垃圾分类,到推动动物保护立法咨询、农村环境教育实践,她所撒下的种子,已在这个辽阔国度的角落悄然萌芽。她也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对中华文化的尊重。在成都,她参与大熊猫保护交流,也走访道教文化场所,谈论人与自然的关系。在云南,她和少数民族孩子一起种树,听他们讲村落与动物的故事。在香港和台湾,她则鼓励青年志愿者把行动视为一种“信仰”,而不是任务。对很多参与“根与芽”的中国青少年来说,她的魅力并不止于“科学家”的身份,而在于她那种深信“改变是可能的”的能量。她的语气总是温和的,但言辞从不回避现实的重量;她面对的常常是最年幼的听众,却总是给予最认真的回应。

珍古道尔参加十三邀对谈节目截图
她讲述森林,也讲贫民窟;讲黑猩猩,也讲人类的暴力;讲气候危机,也讲如何用双手植下一棵树。这种平衡的叙述方式,让她成了“行动主义”的一个伦理榜样:不高声叫喊、不制造恐慌,而是以耐心、温柔和长期主义,播种下一代人的觉醒。当年那个在你我学校里微笑着走进教室的银发老人,可能只是短暂停留。但她留下的那些“根”与“芽”,早已在我们之间悄悄发出声音,并指向了一个仍未完成的未来。
四、直到最后一天,她都在发声
对于珍古道尔来说,“退休”这个词似乎从未存在于她的词典中。她晚年的生活,比任何一个中年人都要忙碌。机场、演讲厅、中学教室、联合国会议室、偏远村落,她拉着一个帆布小包,穿着素朴的衬衫和夹克,几乎年年奔波于五大洲之间,平均每年超过300天在旅途中。有人笑称她是“永远在地球上的候鸟”。她知道时间所剩无多,但她从不慌张。她的每一场演讲,都是一场低声而坚定的祷告。她不高谈阔论,也几乎不做任何意识形态的输出,她讲故事,关于一只母黑猩猩在失去孩子后久久抱着尸体的哀伤,关于某位乡村教师如何带着学生清理山坡上的塑料垃圾,关于她自己童年时在伦敦后院观察鸡的一整个下午……这些故事不宏大,但在她声音的弧线上,像种子一样掉入听众心里,然后发芽。
2025年9月,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周,她仍在美国进行为期半月的巡回演讲。这是“希望之旅”的延续,她早已知道自己身体越来越虚弱,但拒绝取消任何一场与青少年的见面会。她甚至坚持接受播客节目的专访,和年轻主持人谈起气候危机、人类责任,还有爱与勇气。她的晚年并不只是反复重述过去的研究成果,而是不断地更新自己的语言,以进入更年轻的一代人的语境中。她熟悉社交媒体的传播机制,也理解视觉文化的感召力。她甚至愿意参与年轻人喜欢的访谈节目,从“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动物”聊到“你对AI时代的看法”,没有傲慢,也没有距离感。她做的,已经不只是科研、教育或宣传,而是一种几乎宗教性的传递,让人类在快速奔跑的现代性面前,慢下来,回头看看,记得我们本可以选择不一样的方式生活在这个星球上。
五、温柔即力量:一种跨越物种与国界的伦理遗产
在这个世界上,能称得上“科学家”的人不在少数,但像珍古道尔这样,把科学的精神从实验室带入日常生活、从数据表延展到道德关怀的人,却寥寥无几。她终其一生都未曾真正从事实验科学,不曾拥有一间充满精密仪器的实验室,不曾在显微镜下操纵分子或基因。她的“实验室”是热带森林、是野外营地、是孩子的眼睛、是城市边缘的废弃地。作为一位非体制内的科学女性、一个“非典型”的研究者,她却用她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对科学最纯粹、最深沉的坚持。她坚持的是观察,是经验,是长期主义,是尊重事实而非立场。她不热衷用理论去定义行为,而是用行为去拷问理论;她不急于提出新概念,而是通过持久的在场,缓慢地、忠实地记录每一次生命的涌现。她也没有追求“发表即意义”,而是以科学作为理解世界、改变现实的起点。这种不喧哗的坚持,本身就是对现代科学功利化倾向的有力回应。
而更重要的是,她教给我们一种更温柔、更开放的态度,不只是对动物,对自然,对科学本身,也是对彼此。她几乎从未在演讲中激烈地去批判“人类”,而是邀请人类去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。她从不把环保主义变成道德高地,而是以一种近乎母性的方式,温柔而不妥协地召唤行动。她相信改变发生于每一个微小的、具体的场景之中,一棵树、一只鸟、一个孩子的念头、一个陌生人被唤醒的瞬间。

《家有儿女》截图
因此,她的影响跨越了学科,也跨越了国界。她不是一位只属于灵长类动物研究领域的科学家,她是许多不从事动物研究的人们心中的一盏灯。在地球议题越来越政治化、意识形态对立日益尖锐的当下,她始终坚持一种不设防、不分你我的姿态。她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之间组织儿童共学小组,也在刚果与卢旺达边境促成跨境环保行动;她在美中关系紧张的时代坚持访华,与中国孩子谈自然,也不避讳谈生态忧患。这种“无分别心”的工作方式,并不意味着空洞的中立,而是出于一种更深层的伦理信念:每一个生命体、每一片生态空间、每一个时代的年轻人,都值得被倾听、被鼓励、被保护。而她的这种坚持在她的步履之间,在她重复了数百次的句子中,在她面对提问时的静默里,缓缓传递。而这,也许正是我们在她离去之后,最该传承的一种力量:温柔地,坚持着。
结语
珍古道尔已经离开了。在她度过了九十一个春秋之后,那颗为世界奔走了大半个世纪的心脏,终于安静下来。而这个世界,仍然喧嚣如故,森林依旧在退缩,塑料还在漂浮,战争仍在继续,动物与孩子,仍需要被保护的理由。
在她的注视之下,一代又一代人学会了如何把科学和情感连接,如何把观察转化为行动,把无力转化为可能。她教会我们不仅要知道“世界出了什么问题”,更要去问:“我能做什么?”这句看似简单的问题,在无数学校、田野、社区、少年心中留下了回响。而我依然记得那天,在成都的府南河畔里,那个年幼的自己第一次听到“动物学家”这个词,第一次感受到,一位年老的外国人,会为地球上的每一只猿类、每一个孩子、每一棵树说话。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科学,不懂什么是行动,但她坐在那里,安静地讲述,像在播种,像是在对我们说:“你们要走得更远。”
今天我们写下这篇纪念文,不只是为了哀悼一个生命的终止,而是为了提醒自己:她留下的不是遗产,而是一种未完成的对话,一种持续进行中的邀请。她走了,但她开启的路依然在延伸,而这条路,没有地图,只有方向。那方向是:温柔地、坚定地、为了更美好的地球去生活。理想主义会被唱衰,而愿意有人永远为它守住烛火。
延伸阅读:
Abrams, Douglas Carlton, and Jane Goodall.The Book of Hope: A Survival Guide for Trying Times. New York: Celadon Books, 2021.(中文版:《希望的理由》,中信出版社,2022年)
Goodall, Jane.In the Shadow of Man. Boston: Houghton Mifflin, 1971.(中文版:《与黑猩猩为邻》,江苏人民出版社 / 三联书店)
The Chimpanzee Family Book. New York: North-South Books, 1989.
Seeds of Hope: Wisdom and Wonder from the World of Plants. With Gail Hudson. New York: Grand Central Publishing, 2013.
Goodall, Jane, dir. Miss Goodall and the Wild Chimpanzees. CBS News, 1965.
Knauer, Lorenz, dir. Jane’s Journey. Produced by NEOS Film and Animal Planet. Germany: 2010.
Morgen, Brett, dir. Jane. National Geographic Documentary Films, 2017.
National Geographic, dir. Jane Goodall: The Hope. Disney+ and National Geographic, 2020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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